一九四四年春天的一个晚上,我和岚野一家住了才三四个月,就目睹了生平第一次空袭。
星星如此明亮,我们都能看见轰炸机在头顶盘旋的黑色剪影,还有发射升空的星星——我觉得是这样——从地面飞起来,又在地面附近爆炸。
我们担心会听到可怕的警报声,看到京都在我们眼前烧成一片火海。
如果这样的话,无论我们是死是活,生活都在那一刻终结,因为京都和飞蛾的翅膀一般脆弱,一旦被摧毁,绝对无法像大阪、东京或其他城市那样重建起来。
但是轰炸机放过了我们,而且每个晚上都放过了我们。
许多夜晚,我们看着大阪的火光映红了月亮;有时,我们见到灰尘如落叶般飘浮在空气中,甚至能见到五十公里外京都上空的灰尘。
你完全能想象,我为会长和延心忧如焚,他们的公司就在大阪,家又都住在京都。
我不知道我姐姐佐津怎么样了,她又在哪里。
我也许没有意识到,但自从她逃走的那周开始,我心底总藏着这样一个信念,我们生命的轨迹终有一日会让我们重逢。
我想,她也许会寄信到新田艺馆,也许会回祇园找我。
后来有一天下午,我带小纯太郎在河畔散步,从河边捡起石头扔回水里,我突然想到,佐津再也不会回祇园来找我了。
眼下我生活如此窘迫,根本无法可想能够旅行到某个遥远的城市。
况且,佐津和我可能对面相逢不相识了……至于我以为她会给我写信,唉,我又觉得自己好生愚蠢,难道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明白其实佐津无从知道新田艺馆的名称?即使她想写信也无从写起,除非她去找田中先生,可她又决不会去找的。
小纯太郎还在往水里扔石头,我蹲在他身边,一只手往脸上浇水,一直朝他微笑,装着是想让自己凉快一下。
我的小诡计得逞了,纯太郎看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
逆境就像一阵狂风。
它不仅阻挡我们去某些我们本来能去的地方,还从我们手中夺走本来无法被夺走的东西,于是狂风过后,我们看到的是原形毕露的自己,而不是爱成什么样就能成什么样。
举个例子,岚野先生的女儿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,于是她便全心投入到两桩事情当中:一是照看她的小儿,二是为士兵缝制降落伞。
她生活再无别的目的。
她日渐消瘦,你都能知道她每一克肉到哪里去了。
战争结束的时候,她紧紧抓着孩子,仿佛抓着悬崖边缘,一松手便会掉到下面的岩石上。
既然历经磨难,我对自己的了解就像在唤醒那些几乎已忘却的往事。
换言之,在华丽的衣裳,娴熟的舞姿,机智的谈吐之下,我的生活毫不复杂,而是如石头落地一般的简单。
过去十年里,我的所作所为只有一个目的,那就是赢得会长的心。
日复一日,我看着作坊下面加茂河浅滩的潺潺流水,有时我会丢一片花瓣下去,有时是一根稻草,知道它会被载到大阪,然后再入海。
我想,有天下午会长也许坐在桌前,探出窗口看到了花瓣或稻草,说不定就会想起我来。
但顷刻我的思路又颤抖起来,会长也许是会看到它——虽然我怀疑这种可能性,但即使看到了,他靠回座椅,由花瓣而想到了数百桩事,其中或许不会有我。
他的确一直对我很好,但他就是这么个好人。
从未有过一丝迹象,表明他认出我是他当年安慰过的女孩,表明他知道我关心着他,想着他。
一天,我想到一件事,这在某种程度上比我突然明白佐津与我无法团聚更令我伤心。
前一晚,我一直转着个可怕的念头,我第一次想到,万一直到我走到人生尽头,会长都对我无动于衷呢?第二天早晨,我仔细翻查黄历,希望能找到一点迹象来说明我不是漫无目的地过日子。
我心情沮丧,连岚野先生也似乎看出来了,他让我去一家干货店买缝衣针,步行过去要半小时。
我回来时天已黄昏,在路上走着,差点撞上一辆军车。
这是我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。
次日早晨我才留意到黄历上说走鼠位方向不吉,而干货店正在鼠位。
我一门心思查找有关会长的征兆,因而对此浑然不觉。
这件事让我懂得,把心思放在不存在的事物上是危险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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